(一) 风起于青萍之末
腊月的寒气愈发深重,屋檐下的冰凌日日见长,晶莹剔透,却也锋锐逼人。西门府内的气氛,便如同这天气一般,表面的喜庆暖意之下,潜藏着难以言说的料峭寒意。西门庆自那日书房与潘金莲一番看似无意、实则诛心的言语后,心中那点原本模糊的疑虑,如同被冬日里一丝阴风催发的霉斑,在不见光的心底悄然蔓延、扩大。他虽未立刻听信潘金莲之言去寻那法华庵的和尚求证,但行事为人,却莫名地添了几分往日罕见的烦躁与难以捉摸的猜忌。
回想往日,无论是从衙门点卯归来,还是从外头铺子里核算完账目回府,他脚步最急切奔向的,必是李瓶儿那温暖馨香的内室。总要亲手抱过那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孩儿,捏捏那日渐圆润、酷似自己的小脸,听着那或清脆或委屈的咿呀啼哭,心中那点在外搏杀的疲惫与算计,便瞬间被一种纯然的喜悦和满足冲刷得干干净净,只觉这万贯家财、煊赫权势,终是有了实实在在的寄托。可如今,他仍是会走到那熟悉的院门外,却常常在月洞门前驻足,听着里面传来的孩儿哭声,那声音依旧稚嫩,落在他耳中,却仿佛掺杂了别样的意味。“子星侵主”、“夜啼惊运”——潘金莲那低柔却如毒刺般的话语,便在这时幽灵般自动浮现,在他心头缠绕不去。他眉头不自觉地紧锁,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,仿佛那院门内有千斤重担,竟让他望而却步,终是悻悻然转身,脚步沉重地往那空旷的书房,或是别的妾室房中去了。
这细微却持续的变化,如何能逃过一直冷眼旁观、心思细密的吴月娘?她虽高居正房,平日里吃斋念佛,看似超然物外,不问琐事,实则对这府邸内外的风吹草动,尤其是关乎子嗣传承和夫君心意偏向的事情,无不暗中留心,细细咀嚼。西门庆对李瓶儿母子那显而易见的骤然冷淡,以及府中下人间愈传愈烈、指向愈发清晰恶毒的“哥儿克父”流言,她都一一瞧在眼里,冷冰冰地记在心上,如同寒冬里在窗纸上凝结的霜花,清晰而寒冷。
这日午后,天色阴沉,似有雪意。吴大舅又裹着一身寒气前来探望,兄妹二人在烧着暖炉、熏着檀香的内室叙话,房门紧闭,隔绝了外间的喧嚣。吴月娘将手中捧着的官窑青瓷茶盏轻轻放在炕几上,盏底与紫檀木面相触,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。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、看透世情的淡然,却又隐隐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近乎残酷的期待:“哥哥,你前次来,教我稳住阵脚,抓住中馈,静观其变。如今,依我瞧着,这‘变’……怕是真真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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